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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特伦蒂

 

前后叁辆无标识防弹车驶入高地女校,停靠在泊车点。

“为什么我要去见她?”法布里佐站在校董办公室的窗前,拨动着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不爽道“反正我很快就要被开除了。”

那些调查员要找的是位左手开枪、在极寒地区接受训练、技术登峰造极且热衷于大型目标的职业狙击手,法布里佐刚好满足全部条件。尽管她有不在场证明,但站在顶峰的人不多,彼此间一定认识,乃至于相熟。有这样的社会关系,校董会对于法布里佐的态度相当明确,或许她的业务能力很强,但她是校园内最大的安全隐患,且目前正处于敏感时期,开除她是最优解,表决会只是走个过场。

“浅湾惩教监禁公司赞助了高地女校的收藏室、图书馆、美术馆和新校区。这位主理人是反哺母校发展的荣誉校友,千万级别的慈善领袖。”校董秘书头也不抬“因为她指名道姓地要见你,法布里佐,所以你要去见她。”

“我可能是个外乡人,但我在高山半岛生活了叁年。这位主理人是西瓦特兰帕集团教母的小女儿,犯罪集团的首脑人物。她们管她叫浅湾的毒蛇,因为她平时蛰伏着,看着毫无威胁,但随时都会伤人。”法布里佐回身,抱住了双臂。

“是的,但是你只在高山半岛生活了叁年。”校董秘书点头,有些不耐烦地合上文件夹,道“她现在是新教母——好了,法布里佐,别多话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立正!”

法布里佐下意识地打直身体,挺胸抬头。反应过来之后,她‘啧’一声,不爽道“玩儿呢?”说罢两手插兜地离开办公室,道“我会申请劳动仲裁的。”

校园里蔷薇初绽,红花碧叶,有股温热的馥郁,乔木青葱,绿得倔强。法布里佐在离开办公楼的瞬间察觉到异样,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叁点钟、七点钟方向各两人。

“普利希女士请您一叙。”罗萨莉亚·方丹从树荫下走来。

她身后不远处停着叁辆黑车,中间那辆suv拉门对开。法布里佐看见拖曳在地毯上的一截衣摆,车内光线昏然,教母的双手交错搭在膝头,肌骨坚韧修长。

真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从事过最重的劳动是摸男人的圆屁股,法布里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教母展示给她的是种不容拒绝的态度,如果她说不,那么接下来半个月她每天都会被人盯梢,伺机报复。法布里佐对她们这类人的处事习惯嗤之以鼻,她年轻时——更年轻时,在全球各个动乱而封闭的角落都执行过秘密任务,狙杀、伏击、破袭、反侦察、人质营救,还不至于被个所谓的集团首脑给吓住。她就是担心这位新教母不讲武德,把麻烦带给她的家人。

“女士。”法布里佐登上车,坐在混血普利希的对面。

这位新教母居然很年轻,姿态随意,神情温和,看上去很有礼貌,目光也并不冒犯,不像其她有钱人,总让她不舒服。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有钱人,法布里佐倒不觉得她与众不同,只觉得她更会装。

“远距离射杀、纯铜子弹。”白马兰将现场照片一张张递给她,“点388大口径、狙击点位、撤离路径——还有这个。”最后是军械鉴证科的人根据最小阻力定律所制作的透视图,还原了子弹出膛前的形状,镌着十字纹的披甲上刻着‘asariri’,让人不明所以的单词。

“所以?想杀她的人很多,能从这儿排到圣母堂。”法布里佐没好气儿地摊手“此事与我无关,当时我在给新入职的员工做岗前培训。那几个探员已经把我从嫌疑人名单上划掉了。”

“想杀她的人很多,能自制子弹从叁千米外刺杀她的人没几个。”白马兰迭指轻弹她手中的照片,道“asariri,宗教术语,意为天外之音。anfirationfronature,又或者,godvoicefrothesky,杀她的人觉得自己是受上帝派遣的审判者,甚至上帝本身。”

“艾斯奇弗死有余辜,或许个人不该将她处刑,但话又说回来,艾斯奇弗确实死有余辜。”

“你是说,你能原谅一场彻头彻尾的暗杀?”白马兰失笑,法布里佐于是随着她笑,反问道“不然呢。这不是我的老本行吗?”

“哦,不,那还是不一样的。”白马兰将手中最后两张照片递给法布里佐。谋杀案的作案现场,死者为中年男性,被人拧断了颈子。

“这是灯塔的保安,四十二岁,单身,死了五天都没人知道。她残忍且冷血地谋杀了他,只因灯塔上视野开阔,是个完美的狙击点位。”白马兰盯着她太阳穴上弹动不已的青筋“为了达成目的,她会清除道路上所有的阻碍与威胁,而且她喜欢大猎物。很快她就会知道警方曾经找你谈话,届时她会好奇你有没有多说什么。”

“我早就退役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们了。你知道,她们中的一部分人过得并不好。她们挣快钱,什么活儿都干,我指的并不是赏金猎人那种活儿,你明白吗?我不想和她们产生任何联系。别误会,我和她们仍然是朋友,我不会背叛她们,但有时候你就是得承认,不是所有朋友都能对你产生积极的影响。”

“你要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吗?”白马兰的语气依然温和,可是态度强硬,没有余地,她微微后仰身体,靠进座椅中。

“听着,大部分狙击手,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我们很少联系,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卷进麻烦里,像我现在这样。我已经惹上了麻烦,我丢了工作,那些探员盯着我不放,现在我…”

“安全主管,怎么样?”白马兰打断她,“你收养了战友的遗孤,彼时她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宝宝,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你想给她最好的,送她去国际学校读书,这会儿正是用钱的时候,可你偏偏爱上一个无法给你任何支持的餐厅服务生,他能顾好自己就很不错——我该说什么?爱情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你或许也曾考虑过武装护卫、危机处理之类的工作,让我猜猜你的女儿是怎么说的?她一定说,‘公立学校也很好,妈妈,别去冒险,答应我’,是吗?你的新男友渴望为这个家庭出一份力,他又找了份零工,把自己累得像狗,换来微薄的薪水。那对你毫无助益,但你得对他说谢谢,你让他别干了,他却因此与你产生分歧,从而质疑你对他的感情。”

法布里佐就像警告入侵者的游隼那样很具象地炸毛了,因紧张而收紧肌肉,臂围涨了一圈,背阔肌像山一样。震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白马兰迁就对方的情绪,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具威胁。

“——我可以安排你离开这儿。我在海外的影视基地刚刚建成,还没开放,那儿非常不错,我很喜欢。面朝大海背靠山,热情奔放的漂亮男孩儿车载斗量,每走五步就能遇见一个明星。”白马兰摊开手“非常适合养老,法布里佐,说真的,非常、非常适合。想想吧,那里阳光晴好,四季如春,你可以从下午叁点开始躺在片场的人造沙滩上嘬啤酒,七点钟晚高峰时坐直升飞机到日升广场吃顿饭,九点钟去剧场看戏,或者到酒吧再喝点?都行。我付给你的薪水足够你支持女儿上国际学校了,在她出发去上大学之前,你还可以给她买辆车。相信我,小姑娘都喜欢大皮卡和烧烤架,你的小男友也会高兴得语无伦次。”

确实很有吸引力。法布里佐沉默地望着白马兰。在权衡。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签合同。别担心,法布里佐,我们可以先签个叁年、五年的,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招募自己的团队,成立保安公司,等合同到期,我们还是可以再接着合作的嘛。”白马兰将自己的私人名片递给她,“youhaveywords”

倒是挺大方。

片刻之后,法布里佐做出了选择。她接过名片,瞥了眼上面的电话号码,随即开口坦白道“特伦蒂·莫尔特。能从叁千米外命中移动目标,只有她,她是我人质救援课程的教官。想找到她很难,几乎不可能。”

她掏出手机,从相册中找出一张四人合影,放大,用指尖敲了敲屏幕。

“我们都希望特伦蒂退休了,但事实不是这样。前几年,她窃取过我的身份,买了些她喜欢的东西,铅、铜、石蜡,之类的。那是在她离开雇佣兵团之后的事情了,我并不感到意外。而在我收到账单的两个月之后,兵团的负责人,她的上级,把她告到军事法庭的人——当然,最后败诉了——在任务中身亡。从那之后她就消失了,我相信她还在外头活动,只是更隐秘了。”

“雇佣兵团?”

“是的,我们前后五次被派往沙漠无流区服役。我和照片上另外两人,我们叁个都选择退役,回到母邦。这很正常,我们已经服了十年兵役了,双手沾满鲜血。只有特伦蒂,她留在那儿,并且加入了‘游骑兵’,与协商联盟合作的五大私人保安公司之一。”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义军推翻古里安王后的暴政,年幼的王储法蒂玛二世成为傀儡,沙漠无流区进入长达叁十年的男子军执政时期。政治动荡、经济下行,社会被各个利益集团撕裂,陷入无法治理的混乱境地。现代法律尚未完全建立,同态复仇得到鼓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替代《一五六〇年法典》成为社会的新秩序,系统性的恐怖主义大行其道,军政府声称自己‘奉皇帝之命采取军事手段对激进人士进行镇压’。

九十年代中期,法蒂玛二世发动政变失败,这屹于子民尸骨上的红土地之主,沙漠与暴风之女神塞赫最后的血脉,捂死年幼的小王男,点燃寝殿的帷幔,葬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家族中所有女性成员拒绝登基,多数遭到军政府的集体处决,少部分流亡海外。塞赫美特王朝宣告灭亡的当夜,民主政权发动革命,第一次总罢工长达七日,血流如注。

内战打到二十一世纪才终于结束,市民民主政府任命新总理,这意味着沙漠无流区具有自主性与自治能力,她们能明确表达自己需要什么、不要什么。在她们的请求下,国际医疗救援组织为其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全球教育基金会与国际援建工兵队向她们施以援手。男子军失去其领土与控制力,却没有完全消失,仍然保留了一些地下网络和武装分子,在某些城市进行游击战与恐怖主义袭击。法布里佐与特伦蒂等人因此被协商联盟派往无流区执行作战任务。

“你功勋卓着,无流区总理授予你圣法蒂玛勋章和荣誉骑士勋位。你在无流区四年,狙杀叁百余人,其中二百一十五位得到合作联盟的确认。你组织过大型反恐行动,从恐怖分子手中解救无数俘虏。你可以不以此为荣,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说得就好像你参与的是场不义之战。”白马兰或许偏离了主题,但她绝对抓住了关键信息。这是法布里佐这种人的盲点,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是很会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能当上教母不是没有原因的,和她说谎没意义。法布里佐无奈地耸肩,道“如果你是那种拥有叁级机密权限并且获批许可的高级探员,想要重启当年的案件调查,我肯定就告诉你了。但你是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她们本来看你就不爽,再知道这些事情,会给你惹麻烦。”

沉吟片刻,她望着屏幕上的照片,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陈述,“没有加入国际调查局和协商联盟是正确的决定,四人小队现在只剩我和特伦蒂了。所有人都知道,特伦蒂热爱杀生,她享受那种掠夺生命的感觉,且没有丝毫愧疚。她相信自己受神遣派,行正义之事。最原始的母性不仅仅只有爱恨,还有不在乎。特伦蒂就不在乎。”

听起来是个危险的家伙。

白马兰没有刨根问底。她并不在意法布里佐面对探员的盘问为什么要死扛,也不在意她是否真心觉得特伦蒂做错了,她们和国际调查局,乃至于和协商联盟之间显然有扯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是白马兰当下只是点头,打电话给影业人事,吩咐了两句。

这场简短的谈话过后,法布里佐已经不觉得白马兰是个装货了。新教母人还挺好的,而且很大方。在她下车前,白马兰朝她伸出左手,法布里佐犹豫片刻,有些不大情愿地低垂头颅,亲吻了她的尾戒。车门关闭,法布里佐站在路边目送车队驶出高地女校,同时对站在办公室窗前的校董秘书比了个手背朝外的‘v’字手势:骟你爹的。

街景在窗外飞速后退。白马兰低头给德尔卡门发短信,告诉她枪手名叫特伦蒂·莫尔特。

今天一天没干什么,不知为何觉得心力交瘁,除孤独外无一物。

“停一下,方丹。”

远处的海岸线波光粼粼。罗萨莉亚鸣笛提醒车队,随即靠边泊车。

鱼鳞般的云层、地平线彼端的岛屿、海浪和落日,被笼罩在澄净的橘色调下,像一幅画。其笔势高古,行笔若飞,了无一笔怠败,多么古老而正统的重彩技法,于背重着墨衬,面稍稍以浅绛渲染,所以色重而不涉浓浊。

临时停车区有时间限制,不过海边的落日美得像假的,白沙滩上的棕榈树不细看还以为是大立牌。罗萨莉亚顺着教母的目光张望了一会儿,透过后视镜瞧她,试探着唤道“教母?”

晚霞的出现让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将要沉进海底。

“走吧。”

这是一场完整的日落,持续了八分钟。当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另一端时,白马兰已经到达了医院的重症病房。图坦臣醒着,半卧在床上,护士正为他的气道切口及周围皮肤消毒。他还不能说话,吞咽协调性也差,未防误吸引发肺部感染,目前尚不能经口进食饮水。

隔着全封闭的玻璃门,白马兰冲他比手势,做口型,问道‘今天好吗?’图坦臣挪动食指,点了两下床边的护栏,表示肯定。白马兰笑着指向一旁的更衣室,图坦臣点头的动作微不可见。

刚醒过来的时候其实很恐怖。他的痛觉有些恢复了,但是身体动不了,意识还停留在埃斯特的车后座上——他记得医护人员神情紧张地冲向他,替他摁压伤口,埃斯特的脸上都是血,将双手一点点从医护的手底下撤出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听见埃斯特说‘pleasedon’tdie,please’重复了好几遍。

在那之后,他慢慢想起自己似乎醒过一回。睁眼看见铝合金的天花板、监视器和吊塔,输液瓶上写着他的名字。外头天黑了,又或者还没亮,屋内是呼吸机和心电监测仪的荧光。他好像看见埃斯特了,隔着玻璃门,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他不太确定,只觉得很困,那之后很快又睡过去。

“我送伊顿去住校了,她适应得还不错。过会儿等她吃完晚饭,会给我打视频。”白马兰换好衣服进入监护室,在图坦臣的床边坐下,说“我今天从风车那边过来,以前很少走那条路。”

图坦臣胸腔的起伏很微弱,镇痛泵就放在他手边,随着药物的减少,扩张囊渐渐缩小。他看着很憔悴,因为贫血而时常眩晕,尽管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肋骨的完整性遭到严重破坏,剧烈的疼痛放射到肩、背与腹部,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结果,他没有出现腹部症状,ct显示肺组织已完全复张,胸腔内仅残留少量胸水,下午时,医生为他拔除了胸腔引流管。

“所有的云层、礁石、海浪、岛屿和树木,它们的高度、距离、体积和质感都被放置在毫无阴影、极端清晰的空间里,使它们以某种明确整洁得近乎不自然的状态被观视。”白马兰捧住图坦臣的脸,轻轻摩挲着。隔着一层医用手套,触感是如此陌生,“它们独立地处于不与其它任何事物发生关系的背景上,彼此之间却经由意识产生联系。就像我们一样。”

图坦臣虚弱且倦怠,他闭了闭眼,告诉白马兰他在听。

“我不能失去你。”白马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掌心。“勒帕尔祖母抚养了我们的母亲,我们接受相同的教育,拥有类似的人格与性情。所以你应该能理解,图坦臣,我没有爱过我身边任何一个男人。”

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是晚熟的。埃斯特活到今日,几乎不曾有过迷茫、矛盾与挣扎,她轻松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得到家庭中所有人的关心。她从小就不在乎任何奖惩机制,也没有所谓的优绩主义和完美情结,这使得她几乎不需要把自我价值寄托于外在体系,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选择。她每天醒过来,两脚一叉就是自信,她的情感是充沛的、饱和的,她有爱她的妈妈、姐姐和叔叔,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离开家,自然也不需要外人来支撑她的精神世界,于是她一直采用同一套性大于爱的标准来衡量配偶与情夫。

不管埃斯特嘴上怎么花言巧语,她能欺骗没脑子的小男孩儿,却骗不了自己。她太了解爱是什么了,爱是一种对她人深度关怀、共情与奉献的积极感情,她每天都在获得爱,每天都在给予爱,而她的情人从来不在收货清单上,她饲养梅垣,就像饲养宠物。梅垣没有从她们的关系里收获到任何好处,只有埃斯特,她获得了惊险刺激的性生活、低风险高回报的投资项目、任意操控他人情绪的虚荣和满足,以及炫耀财力与地位的珠宝展示架。

当财富与俘虏唾手可得时,上位者只能通过不断的征服获得新的掌声与赞叹。直到现在图坦臣才发现,像埃斯特这种见一个爱一个、挨个儿尝咸淡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喜欢天鹅?怎么可能没向天鹅抛出过橄榄枝呢?只是因为游戏进程被打断了,因为他在高山半岛没有朋友,很孤独,而天鹅恰好与他投缘,所以埃斯特非常大度地把自己的猎物让给他。

“我很抱歉我从来只是口头表达,我说我爱你,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让你感到被爱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太安全,太稳定了,我从来没想过我可能会失去你。”白马兰抬起脸,她的眼眶有一点红。图坦臣的手指因贫血和疼痛而颤抖,在她的掌心写下‘don’tcry’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选择我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想过你会因此失去远离危险的机会。毕竟我就是最大的危险,我自己却不知道。”她很少如此嬉皮,对图坦臣眨了眨眼,后者微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后,白马兰恢复了正色。她沉吟片刻,道“现在我不得不向自己、也向你坦白了。我不喜欢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喜欢被更深层次地绑定。每当我看着你,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我并不真正地属于这个家族,所以没有任何母父的干预、世俗的枷锁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不需要与任何人为敌就能轻松地维系这段关系。你知道的,族群与自我的冲突,身份和认知的矛盾,我既无法容忍我们是名义上的亲属,也不能接受我们没有实际上的关系。”

图坦臣很感谢埃斯特愿意和他分享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但是他快要哭了。他在第一时间感到自责,责怪自己从来没有察觉到埃斯特的心事,也责怪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普利希。随后他理解了埃斯特的抵触,并且难以接受。人就是这样,越爱一个人,往往越不能接受这个人的疏远和不认同。

“可我不能失去你,图坦臣。渐渐的,我越来越忧虑以后的事,哪怕母亲和姐姐们都还在身边,我也依然会时不时地预见孤独,感觉到不安定。我需要你陪伴我,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需要等我八十岁、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和孩子们说起以前的事,有这么一个人能赞同我的想法,能和我一起怀念,一起追忆。我不能没有你。”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埃斯特是个极端自恋又善于伪装的人,她享受高烈度的情感,享受偶尔为之的冒险。她给男人划定的界限不是用来遵守的,而是用来试探的。她喜欢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喜欢小猫扑咬她的手指,但与此同时她又无法接受对方脱离她的掌控,成为试图操纵她的执棋者——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稳固的根系上,建立在他不会离开的事实上。

他是埃斯特不紧密的亲人、不合拍的朋侪、不适配的情侣、不倚重的盟友,可她们还是亲人,是朋侪,是情侣,是盟友。图坦臣感到很荣幸,也很悲哀,成为埃斯特所有卡池中保底的那张。对埃斯特来说,他只是缺风箭的十叁幺,是扑克牌里的一对尖。

她的每一次开诚布公,每一次推心置腹,都那么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解决掉麻烦之后,就又妥帖地藏回自私的皮囊里。她们说埃斯特是浅湾的毒蛇,她们没有说错。她平和、缜密而冰冷,珍视自己的情人们,就像珍视自己的羽毛,因为他们原本一文不值,只因她所花费的时间与情感才变得珍贵。

最终,图坦臣还是回握住埃斯特的手。他不再奢望得到埃斯特的爱,他只要被埃斯特坚定地选择就够了,他已经满足了。

看到图坦臣的反应,白马兰由衷地感到欣喜。她相信她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她相信图坦臣终于能不带丝毫顾虑地爱她,于是她向前倾身,捧着图坦臣的脸颊,道“等你康复,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带着伊顿——”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之后,梅月庭猫猫探头,她亲近的得力部下拎着数不清的购物袋跟在后头。

斗大的问号几乎肉眼可见地浮现在白马兰的脑门上,片刻寂静后,她被气得笑了两声。

“是你说的,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梅垣心虚地小声咕哝。

是的,没错儿,他想干嘛就干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要是给梅垣一把枪,梅垣肯定第一个往她身上打,这还用想吗?白马兰拉上床帘遮挡图坦臣的病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是来送东西的。”梅垣急忙为自己分辨“医生说可以用,等护士帮忙消过毒再拿进去。”

白马兰面沉如铁,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梅垣实在惶恐。他察觉到自己似乎是犯错了,于是迫切地向白马兰展示他带来的生活用品,试图证明自己真心一片。他在购物袋中翻找着,道“我买了保湿霜、润唇膏、红外线按摩梳。这个很好用,头发不容易油。我看看,还有别的。”

梅垣拿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粉色真丝软枕,看上去像只倒放的板凳,“女士你看,这个是防皱纹枕头,很方便的,可以侧着睡,不用的时候还能当靠背,很软的。我还去育婴店买了这些…”

白马兰的耐心在他拿出重力球吸管和防皱硅胶吸嘴并开始试图组装的那一刻彻底耗尽。火气冲上天灵盖,她聪明绝顶的部下和罗萨莉亚·方丹会排好队挨她训斥,还有梅垣,五分钟之内,她必须把梅垣拖到走廊的角落里狠狠揍他的屁股,这在她所有待办事项中优先级最高。

——在她发火的前一秒,图坦臣勾住她的手腕,轻轻点了两下。

他想要梅垣带来的所有东西。他要那只枕头,侧着睡的时候不会压住气道的套管。他还想要那个吸管和配套的吸嘴,那样的话他就能躺着喝水了,吸嘴的横向开口也让他不容易被呛到。更不用说保湿霜、润唇膏和按摩梳,埃斯特时常来看他,他真的需要那些。

“你要吗?”白马兰的目光中多少流露出一些诧异,在她眼里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然而图坦臣在她掌心中画对号,幅度微小地点头。

白马兰不知道图坦臣需要什么东西,就好比她同样也不知道梅垣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

她头回反省自己作为配偶是否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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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风箭的十叁幺:十叁幺指麻将中罕见的高分牌型,要求十叁种特定牌各一张,其中一种成对,共十四张。缺风箭指东西南北风及中发白各差一张。

扑克牌里的一对尖:aa起手牌,单挑必入局,较散牌赢率大于等于52,然而翻牌后容易掉价,在对手不拿ax的情况下有15几率输掉底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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